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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筱箐

 

十月初我们从纽约飞到加勒比海上的岛国安提瓜呆了两个星期,有个朋友问:“这地方是怎么选的,都超出我的地理知识范畴了。” 这个问题好回答,世界上所有国家,用”有旅游资源“、“在疫情期间接受来自美国疫区游客”、“本地疫情没糟到让人觉得有去无回”这三个条件一筛,剩下的一共没几个,安提瓜就是其中之一。还有一个朋友问:“为什么要冒着疫情这么大的风险在这时候出境游?”这个问题有点难,要是我说是为了去寻找自由,你会觉得我是在讲笑话,对吧?毕竟,自由这个词最近在美国被玩坏了。

 

疫情期间出行当然不可能有说走就走的自由,按照目的地国的要求入境必须出具七天内病毒检测阴性报告;疫情期间坐飞机就更不自由了,单是从早上出家门到下飞机进酒店,戴口罩七个多小时就差不多让人窒息,更何况你要做到百分百小心谨慎,这期间就连喝水吃东西上厕所的自由都没有。然后,谁又能想到,一个默不作声的弹丸小岛上竟有世界上最发达的国家叫嚷了一辈子却离之越来越远的自由呢?

 

这个国家全名是安提瓜和巴布达,由两个热带岛组成,其中面积只有62平方英里的巴布达在2017年飓风艾玛过境的时候几乎全毁了,岛上的人大多搬到了一个半小时船程的安提瓜。面积108平方英里的安提瓜全岛号称360多个海滩,“椰林树影水清沙幼”,风光没得说。有个小朋友(不是麦兜)曾经对我说,有椰子树的地方都是天堂,那安提瓜完全符合天堂的标准。

 

可天堂之所以是天堂关键不在小区居住环境而在里面的住户。我们走的时候,美国人一些还在坚称口罩纯属负累、病毒只是传说,另一些正提心吊胆躲在家里,等着第二波疫情上门。肯尼迪机场里人来人往,但即使不戴口罩也没人上前过问。而安提瓜不仅没人质疑公共场合戴口罩的命令,机场超市还都安装了消毒洗手机,都有专人看管强制洗手,全国10万人里只有100例感染,3人死亡。

 

我们走的时候美国人正在为总统大选的事吵得夫妻反目邻里成仇,用最恶毒的话问候对方祖上,可岛上有的只是清晨鸟叫夜晚虫鸣风过林稍惊涛拍岸的声音。人们看似都质朴纯良,心平气和的聊着天气和菜价,不分阵营。

 

说到质朴,安提瓜人的质朴程度是我在其他加勒比海岛和曾经到过的世界其他角落都没见过的。比如有一次我们的车陷到了海滩的沙子里,在海里游泳的几个当地人都跑过来帮忙推车。此举失败后,一个人开着自己的车到他朋友家借来了拉索,再用拉索把两辆车连在一起,把我们的车拉了出来,整个过程在90度高温的天气里顶着明晃晃的大太阳持续了一个多小时。

 

还有一次我们在一个路边摊买午饭,点好了才发现那天早上出门时把钱包忘在酒店保险箱里了,午餐加汤35块,我们身上一共只有25块(当地货币与美元兑换比例为2.7比1),我红着脸说那不要饭菜只要汤吧,可摊主却说:“没事,都给你了,下次来记得我家摊位就行了。”

 

别的地方也有好人,可在现代社会里,大部分地方,大部分时候,能来帮你推一下车,在失败后建议你找专业拖车服务,或在你钱不够的时候收回饭菜而不恼怒就已经算是好人了。再好,就需要特殊的养成环境,比如一个没有人生疾苦艰辛挣扎、每个人都活得舒畅自在的环境。对,天堂。

 

但安提瓜毕竟不是天堂。哥伦布1493年发现这个岛的时候,岛上只有些来自南美的原住民,打鱼捕鸟为生。1632年英国殖民者首次登岛后,迅速把这里发展成以生产蔗糖为主的农业基地,当地原住民人手不够用,殖民者开始从非洲运来大批黑奴。这些糖厂用风车带动涡轮扎糖,在糖厂工作的奴隶们就住在厂区用木棍、树叶和泥巴搭起的窝棚里,动不动就被涡轮锯断手脚,一直持续到1834年英国废奴。在此之后安提瓜作为英属殖民地存在直到1981年独立。

 

按说这样的血泪史足以让这里的人敏感而脆弱,可当美国人还在闹着要收缴邦联旗帜和给哥伦布雕像砍头的时候,在安提瓜,无论是作为蓄奴时代标志的废弃糖厂大风车,还是作为殖民时代标志的英国红色电话亭全都随处可见。没人在意、没人较真,就像英语里那句 “it is what it is”, 这些人文遗迹就像山间的草木和海里的鱼一样安安生生的过着自己的日子,等岁月来风化。

 

不仅历史清算的概念在这里不存在,在这个黑人占大多数的岛上,也不大有美国人天天挂在嘴边的种族歧视。我们租车行的小伙计去年刚刚从纽约搬回老家安提瓜,“美国人整天都在讲种族歧视,可种族歧视问题不仅没解决,还越来越越严重,在安提瓜肤色根本不是个话题,本地黑人、外派白人和那些在这开店的亚洲人,他们都能友好相处,没有谁比谁高一等的感觉。”他说。

 

我当然没有幼稚到以为一个游客眼里的美景就是当地生活的现实,有人的地方总有不平,所以任何浮光掠影里看上去像天堂的地方,细看其实都千疮百孔。比如虽然种族在这个岛上不是问题,但贫富不均引发的怨气却切实存在。我们在岛上的时候,恰逢美国歌星Ashanti来岛上庆祝40岁生日,她的私人飞机原计划当晚9点在漫天烟花中抵达,结果到了凌晨1点才到。事先订好的烟花秀随即登场,吵了大半个岛上居民的清梦,这件事被当地人骂了好几天。几年前,有个人在海里游泳时被一辆豪华私家游艇撞到,送医不治。“后来肇事者是怎么处理的,媒体一个字都没提,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吗?”跟我们讲这件事的当地人至今仍然义愤填膺。

 

可财富带来的不平在世界大国里也不缺,但安提瓜却有一样大国中已经快绝迹的珍宝。是什么呢?当你可以在电视上看到CNN,福克斯新闻和BBC,在网上用脸书、谷歌和推特,还可以随便发微信而不用担心有一天这个软件突然被禁,带走你这些年积累下的照片、文字和记忆的时候就会明白。

 

安提瓜是个小国。它谁都得罪不起,所以谁都不得罪。它即跟中国签了一带一路协议,又跟欧美各国保持着良好关系,靠它们的游客撑起本地经济。换句话说,它没有跟谁任性叫板的自由,也担不起以自由为名跟谁大打出手。它只能谨小慎微的在强权角力的世界上躲避漩涡,寻找一阵风就可以吹翻的平衡。

 

这大概就是自由生长的必要条件吧,自由从来都不能建立在绝对自由之上,她总是在不自由的土壤里开出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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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筱箐

荣筱箐

58篇文章 2年前更新

纽约记者,Alicia Patterson fellow 微信公众号:对着镜子说中文 Rong Xiaoqing is a reporter for Sing Tao Daily in New York. She also writes for various English and Chinese language publications in the U.S. and China. Her articles appeared in Foreign Policy, The New York Times, National Review, the New York Daily News, and the South China Morning Post among other publications. She writes a few columns for various publications in China. Rong has won multiple awards from CUNY J-School, Society of Professional Journalists, Deadline Club and New America Media. She received grants from the Pulitzer Center on Crisis Reporting and the Fund for Investigative Journalism and is currently an Alicia Patterson fell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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