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筱箐
我是在张兴确诊感染新冠的第六天给他打电话的,他在自己家后院的工具棚里搭了张床自我隔离,他家里有八九十岁高龄的父母和七岁的儿子,那天他跟太太坦白了自己确诊的消息,太太当时就哭了。
不过除了害怕传染家人之外,张兴自己还挺兴奋的,“我终于有机会试试以前给病人开的那些药效果到底怎么样了。”他对我说。他是个护士医师(nurse practitioner), 去年五月刚刚从纽约州立大学获得博士学位。华人中获得医护博士学位的人不少,但像张兴这样的几乎绝无仅有。30年前他来到美国时,还是个只有高中学历的福建偷渡客。
1986年从福州亭江中学毕业以后,张兴和那一年所有亭江中学的毕业生一样在高考中落榜了。他拼尽了所有力气打零工,但仍然看不到前途。1990年,福州偷渡潮进入高峰,22岁的张兴也加入了偷渡大军,辗转五六个国家,经过热带雨林里九死一生的徒步行军,历时60天后到达美国。第一件事就是到餐馆里去打工,赚钱还偷渡费。
他在餐馆里一做就是19年,但他从来没有忘记自己高中毕业时那个破碎的大学梦。2009年,他为了准备照顾即将来美团聚的多病的父母,参加了一个短期护士助理培训班,没想到却找到了自己真正热爱的职业。护士这个职业并不比做餐馆轻松,但张兴说,当看到好几天吃不下东西的病人在他的帮助下吃下一大碗饭时,心里会高兴的无法用语言形容。
从那儿开始,他在护士专业越走越深,从专科念到本科直到念完了博士。他没欠过一分钱学贷,学费都是边打工边学习挣来的。
这次的疫情中,他本来可以避过病毒。他就职的费城附近的诊所已经在疫情期间关闭,他只要一周三天在家远程看诊就可以了。但纽约上州一家他之前工作过的医院在疫情中医护人员严重缺乏不堪重负,他主动回去帮忙,被分在非新冠病房。
5月1日这天,他救治了一个情况危急的病人,病人表现出典型的新冠症状,化验却是阴性。病人最终稳定了下来,那天张兴从早晨7点开始连续工作了近17个小时,午夜12点离开医院再开车五个多小时回家,到家就觉得浑身都不对劲。
四天以后,症状没有好转,张兴回到自己就职的诊所自测新冠病毒,发现是阳性。他立刻打电话给上州那家医院,建议他们对5月1日住院的那名病人再测一次新冠,结果发现也是阳性。当时病人已经接触了20多名医护和很多亲戚朋友。
张兴对我说:“我接受你的采访不是想上报、出名,我只想告诉那些急着复工的人,情况还很严重,千万不要掉以轻心。我在亭江中学学习的时候就是个中等学生,我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那时候是,现在也还是。”
”我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这句话让我想起几年前有人曾经跟我说过一句类似的话:”你为什么要采访我?我只是沙漠里的一粒沙。” 说这话的也是一个福州偷渡客,和张兴一样,他也是从餐馆苦工做起,如今已经是一家食材批发公司的高层。
我明白他们为什么把自己看得如此低微。上世纪80年代末到本世纪初,福州乡下的青壮年几乎人人都偷渡来了美国,那个年代的亲历者告诉我,那时候每个星期都有一两艘船到港,每一艘甲板下面都藏着两三百名福州偷渡客。
一下船他们立刻就像盐撒进水里一样销声匿迹,在纽约和外州中餐馆的厨房里昏天黑地的打起工来,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晚上睡在餐馆的地下室里。用两三年还清几万美金的偷渡费,再攒钱接来家人,开自己的餐馆,继续昏天黑地一天十几个小时的苦日子,直到退休。这几乎是所有福州偷渡客们共同的命运,这样的故事听多了难免显得缺乏个性和新意。
这些偷渡客又都来自农村,教育程度普遍不高,不光不会英语,很多连普通话都说不利索。他们整天埋头苦干,很少有机会表达自己的内心情感。在外人来看他们就像一群面目不清的影子,和周围这个五彩斑斓的世界显得格格不入。
他们也有引人关注的时候,但那大多都是因为福州外卖郎被街头小混混抢劫后杀害的悲剧。似乎只有这样的时候,人们才能意识到这些影子一样的人也是有生命的,他们的生命也是有人疼惜的,他们的离去也是有人为之哭泣的,他们生离死别的哭喊也是撕心裂肺的。
可是,如果你真的可以听到他们的故事,不是那些表面上千篇一律的梗概,而是藏在细枝末节里的爱恨情仇、挣扎、隐忍、梦想和抉择,你就会发现他们每个人的故事都是传奇。
也许在时代的翻云覆雨中,他们的确渺小的像一块石、一粒沙,在对好日子的本能追求中铤而走险命悬一线,却总是被时代大潮抛在后面。但背着巨额偷渡费,每天除了睡觉就是在餐馆厨房里干苦活儿,还能保持对生活的热情和对未来向往,这本身就是一种传奇。即使被大浪打翻在地,也不抱怨、不放弃、迈完左脚迈右脚,一步一步的往前走,这本身就是一种伟大。
况且他们还有一样最让我敬佩的,就是张兴身上体现出的这种特质:即使已经成了传奇,还觉得自己普通的像一块石头。
有人在提起偷渡客时总会指责他们当初去国离乡时的决绝,好像这是一种背叛。我认识的偷渡客们平常节衣缩食,但在中国有难时捐起款来比谁都慷慨。他们在纽约街头能跟说中国坏话的人大打出手。每逢中国人在国际比赛中夺了冠,他们会在朋友圈里红通通贴出一片五星红旗。
也许你会说只要心里记得祖国的养育之恩,做到这些并不难。但你要知道,他们当初是被中国的改革开放拉下的一群,正是因为看不到机会才离开,来到美国时身无分文。我常常想,到底谁有资格来指责他们当初选择?是体制内的即得利益者,还是卷着巨款离开的投资移民呢?
我跟张兴聊到这个话题时,他说他没有给家乡捐过款,因为他一直在读书学费负担已经很重。但他说,他之前在学校和工作中屡屡获奖,每次获奖介绍自己的经历后,都有很多“老外”觉得他的经历是个传奇,问他怎么做到的。
“我告诉我的美国同学、老师、我的病人,几乎所有中国人都像我一样勤奋、努力、善良与爱好和平。我就是以这种方式爱国的。” 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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