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4月13日,雨,45-70华氏度
荣筱箐
我在前文《告别一只洋白菜》里曾经说过:“如果美国像很多人担心的那样由此进入大萧条,那我们以前只在政治书上读过的‘万恶的资本家把牛奶倒进河里’的场面说不定会真的出现在眼前。那将是个多么令人扼腕的场面啊,人们过得捉襟见肘,浪费却比以往更甚。”
美国是否已经进入大萧条目前尚无定论,可这活久见的怪事竟然这么快就发生了。
从俄亥俄到佛罗里达,美国的奶农、菜农、畜牧场、养殖场近来开始丢弃大批的肉蛋菜奶。《纽约时报》昨天的一篇文章记录了这些令人咋舌的故事:一个菜农挖了个大坑,埋掉了100万磅的洋葱;一个养鸡场,砸碎了75万只等着孵化的鸡蛋,一个奶农倒掉了31000磅牛奶,牛奶光是从桶里流到河里就花了一个多小时。
同时超市的货架越来越空,从鸡蛋到牛奶,很多商品开始限购,有钱也没法任性了。
限购这件事对如今在世的几代中国人都不陌生,那些年的粮票布票购粮本,对中国人来说代表的不是对购买的保障而是对消费的限制, “计划经济”意味的不是政府的宏观调控,而是自己家里省吃俭用分毫必争的算计。
在我们70年代喝了太多玉米面糊糊的局促童年里,我念托儿所的妹妹曾经趁大人午睡时,把家里攒了一年的全国粮票翻出来当成废纸撕个粉碎,此事的恶劣后果让她至今还心有余悸。不过她算是幸运的,刘恒《狗日的粮食》里的女主人公一生强悍,最后因为丢了一个粮本就一命呜呼了。
但那时的限购是因为产能不足,那时候大部分的中国人都以为,只要地里长出足够的粮食,兜里又有了足够的钱,人生就不再有什么苦恼可言。不得不说,贫穷限制了咱们的想象力,美国的地里现在有的是足够的粮食,人们口袋里的零钱也尚可叮当作响,可苦恼总是能逃过时间和空间,变着花样的回到你身边。
美国农业产业链高效而成熟,高度集中批量生产的农场,锁牢在这条顺畅的产业链上,早已经被养成生产能力惊人的巨无霸,但也正因此,想转个身都会像经历一场地震。
比如之前很多农场的产品直销餐馆、学校食堂,这些客户需求量大,因而产品都是大袋包装。现如今餐馆学校都关了门,客户端的选择只剩下超市。但超市针对个体消费者,需要的产品必须是居家小包装。
换个包装对散户农民来说不过是到隔壁老王家借点小袋子,家里老婆孩子齐上阵,一晚上就能搞定的事,但对大农场来说意味着要更换掉整套包装流水线,需要花费的投资和精力,差不多算得上是伤筋动骨。
当然这些农场也可以把卖不出去的产品送给穷人或慈善组织,但疫情已经导致劳动力不足,收割、运输的成本昂贵,捐赠者和受益者都出不起,最后只剩下了玉石俱焚这一条路。
但我们当年的政治书毕竟还是在意识形态的指导下偏离了事实,比如倒掉牛奶的并不是“万恶的资本家”,而是当家作主的张佃户 -- 很多农场本来都是家庭经营的小作坊,甚至是家里祖辈几代传承的产业。只不过面对整个行业产业化集成运作模式,他们没有太多选择,要么从,要么死。
2017年的美国联邦农业人口普查显示,美国有204万家农场,比20年前已经少了17万3000多家。专家说以后几个月甚至一两年情况可能会更糟,农民赔本,贷款更难,手里没钱,产能必降,恶性循环的第一环已经成型了。
以前逛超市,我总是嫌恶货架上绿莹莹的香蕉和硬如磐石的西红柿,这些面目可疑的家伙一看就不是本地人,不知从哪个万里之外的地里,在成熟前几周就被摘下来成批发送,每个果实的个性都被锤扁,吃起来就像这高效成熟的商业运作模式本身一样,味同嚼蜡。
但现在,当他们烂在地里的时候,我终于开始怀念他们。在这套商业机器面前,我发下重誓,只要你好好的继续供货,我从此后就不再抱怨,心甘情愿的接受阉割。
因为,怎么说呢,味同嚼蜡也总好过吃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