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筱箐
我自认是个宽容的人,但对所有因为北岛发在豆瓣上的那首诗就对他飙脏话,把他逼的关闭了留言区的人,恕我不能宽容。我不是一个喜欢站队的人,但这件事让我产生了强烈的站队欲。我不是一个容易冲动的人,但这次我不假思索就决定站在北岛一边。虽然我熟读他的诗,但之所以如此置自己的一贯作风于不顾,毫无保留和节制的为他站队,不是因为诗,而是因为15年前他对我说过的一句话。
2005年5月,北岛来纽约参加世界文学节,我约他在曼哈顿中城W酒店见面采访,他答应了。这是个难得的机会,那时候他并不常接受记者的访问。见了面,我有点失望,我本也不是一个喜欢吃鸡蛋就爱上母鸡的人,而这个写出“告诉你吧世界,我-不-相-信”的先锋诗人,看上去也实在太过文弱,跟在70年代一片死寂中横空出世的那些嘹亮诗句实在是图文不相符。
但当我们聊起流亡、母语、威权和文人的痛苦与坚持这些话题时,我很快就意识到,这无疑就是当年写出那些掷地有声的诗句的人。
那个时候北岛在美国教书为生,却并没有固定的教职,生活辛苦奔波,青黄不接的时候靠写些小文赚稿费过活。他原本可以过得更好,在美国找人包养并不难。我在纽约见过太多这样的“异见人士”,最初反威权或也是一腔热血,最终却演变成了一种精致利己的生存方式,从一个威权中逃离,却奔向另一个威权的怀抱,手中一直高举着那面早已残破不堪的旗帜,说到底只是为了标榜、献媚和混口饭吃。
但北岛不是。他对我说,美国最大的问题就是精神上的自我封闭,自以为是世界中心而对世界失去了好奇,这也是一种洗脑,只是人们不自知。这或许是一个帝国衰亡的开始。
他对我说,他不愿接受采访,是因为太多主流媒体的记者不懂文学,只关心政治。他不愿被贴上“异见诗人”的标签。“我有异见,我是诗人,但我不是异见诗人。”
他对我说,太多的异见人士批评威权时使用的是与威权体制内一模一样的那套语言,这样的异见人士有朝一日当了权和他们极力反对的威权并没有区别。
他在美国重办了当年发表了《回答》的先锋诗歌杂志《今天》,为的是“给明天的饥荒留下种子。” 刊物经费捉襟见肘,要靠朋友们资助,但他从来没拿过美国政治团体的一分钱。他对我说:“一个真正的异见者应当对一切权力保持戒心。”
“一个真正的异见者应当对一切权力保持戒心”,就是这句话让我成了北岛的铁粉。在这个权力无限膨胀,人们争先恐后攀附求生的时代,还在坚持这个理念的人,几乎可以说是最后一只恐龙,值得这世界去珍惜。
北岛在豆瓣上那首被骂成是“对不起祖宗”的诗《进程》中说:“我坐在我的命运中,点亮孤独的国家”,我不指望那些骂他的人能看懂其中的深意。他还有一首诗叫《乡音》,我公众号的名字“对着镜子说中文”就是其中的一句,这首诗里的另一句倒是很适合送给这些战狼和小粉红们:“苍蝇不懂什么是祖国”。
在美国,北岛曾经用英文教诗歌创作,但他没有尝试过用英文写作。他说“诗人的语言身份是不可能转换的,诗人有一个密码藏在他的母语里,密码改了,人就不是以前那个人了。” 我现在时不时必须得用英文写点东西,但却常常对着镜子说中文,好让自己还能认出自己。
但我有点好奇的是,那些一直说着母语的人们,如果突然开始频繁使用一套疯狂的语言体系,你爹妈还能认出你吗?
(更多精彩内容请关注微信公众号“对着镜子说中文”)
0
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