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6日,晴,36-50华氏度
大概去年吧,我走在纽约布鲁克林的一条僻静小街上,突然看到路边一扇大铁门上贴着橘红色纸片,上书: “诚请肋骨两名”。
我拍了张照片在朋友圈搞了场有奖竞猜,承诺如果有人猜中其中的含义,我愿输给他两根肋骨,结果不出所料,我保住了肋骨。只有经历过新移民养家糊口的艰辛,为谋生差不多累断了肋骨的人才知道这条招聘启示的意思,而这样的人都还正在没日没夜的辛苦劳作着,哪儿有功夫在朋友圈里猜谜呢?
骆全业就是知道答案的人之一。他今年70岁,这辈子都没好好休息过,现在他正带着工友们日夜赶工,要为纽约市的抗疫赶制出30万套医用防护服。
1974年,24岁的骆全业从广州移民来到美国,像那个年代大部分中国移民一样,他打餐馆,太太在衣厂做缝纫,每天工作12个小时。1977年骆全业与人合伙开了自己的衣厂,这下日子更加辛苦,夫妻俩每天工作通常十五六个小时,熬通宵也是常有的事。
车衣行业曾经是唐人街的支柱产业,八九十年代鼎盛时期纽约华人开的衣厂有几千家。缝纫不需要说英语,也就成了华人新移民为数不多的出路之一,技术可以现学现用,只要不怕吃苦维持温饱就不成问题。
衣厂工人发薪的日子,唐人街的餐馆、咖啡店都挤满了人,衣厂带旺了整个唐人街的生意。挣扎在社会边缘的新移民或许对主流社会来说面目不清又可有可无,但在唐人街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小天地里,他们也曾撑起一个属于自己的辉煌时代。
那个时代我无缘亲见。我来到纽约不久就发生了9/11大劫,离零点废墟近在咫尺的唐人街经济遭受重创,而正在这个时候,中国的廉价劳力又在国际制造行业舞台上异军突起,纽约华人衣厂的大批订单流向中国,唐人街的衣厂从此一蹶不振,没了衣厂工人上下班时的喧闹人流和晚上加班时厂房亮起的灯火,整个唐人街也开始暗淡下来。最近这些年的租金上涨逼的最后几家华人衣厂也搬到了租金较低的布鲁克林,唐人街的衣厂业算是正式画上了句号。
骆全业的衣厂在1996年就开始转型,当时他与几个同行朋友一起进军时装界,与美国企业家奎恩(Deirdre Quinn)联手,把以前只接加工订单的华人衣厂发展成了现在赫赫有名的纽约本地时尚品牌 Lafayette 148。
9/11后境况艰难,2002年Lafayette 148把加工厂放在了广东汕头,劳力成本降低了三分之二。2006年2月31日是骆全业终生难忘的日子,这一天,公司在纽约的衣厂正式关闭,只留下一个小型的样品车间,200多名工人依依不捨,很多人都留下了眼泪。
纽约市医疗物资出现紧缺后,总部设在纽约布鲁克林海军船坞的一些私人公司立刻卷起袖子转型生产医疗物资,帮市政府解决燃眉之急,Lafayette 148就是其中之一。这家公司与军服生产厂Crye Precision合作,承诺这个月底前为纽约市赶制出30万件手术防护服。本来已经因疫情关闭的样品车间又忙活起来,骆全业和他的太太还是一如既往每天都披挂上阵,坐在缝纫机前跟工人们一起劳作。
骆全业说,做了大半辈子衣厂,9/11之后和现在是他经历过的两段最艰难的时期,但从9/11学到的经验告诉他,只要想方设法挺过了至暗时刻,就能迎来光明。“我现在整天想的就是怎样熬过去,为了这些员工,我们也要熬过去,只要熬过去,就会慢慢好起来。”他说。
”只要熬过去,就会慢慢好起来”,这何尝不是当年那批蓝领中国移民没日没夜在衣厂里劳作时心里默念过一万遍的话啊,他们就是这样靠一件一件的烫衣服、缝扣子,拖着酸痛的手腕和腰腿养大了他们的孩子,这些孩子中的很多人如今已经是纽约的议员、法官、教授、律师、医生。车衣业的辉煌虽然已经成了记忆,但当年的那批移民劳工也算熬出了头。
最后来揭晓一下那个足以让我失去两根“肋骨”的答案,“肋骨”指的是衣厂里操作锁骨机的工作职位。再过一两代,衣厂里的“肋骨”大概也都换成了没长着肋骨的机器人担纲,世上可能就再也没人知道这个词的含义了。但即使到那时候,纽约这个城市也应该记得,在她的历史上,曾经有一些被叫做“肋骨”的人,他们不说英语,辛勤劳作,他们为她的繁盛流过汗,还和她一起熬过了至暗时刻,最终迎来了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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