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筱箐

3月28日，小雨，45-65华氏度

我家楼层高，阳台好像个瞭望塔，我最喜欢傍晚的时候在这里坐坐。落日余晖中，整个城市看上去烟火蒸腾，但比起看景，我其实更喜欢听音。汽车鸣笛的声音、孩子们嬉笑的声音、狗吠、鸟鸣、远处火车驶过时节奏均匀的轰隆声。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就是纽约的灵魂，永远不知疲倦精力无穷。

可现在大多数人居家避疫，这个城市听上去安静得已经不像他自己，没了那种生龙活虎的韵律和节奏，只剩一种沉郁低迷的嗡嗡，从四面八方小心翼翼的聚拢起来，好像整个城市都在口罩背后辛苦的喘着气。

今天全州52318单确诊病例，死亡728人；全市29158单，死亡517人，纽约已是当之无愧的全球疫情中心。别的州开始一个接一个对纽约来客翻起白眼，佛罗里达、罗德岛等地已经先后设了路障，对纽约车牌的来访者进行登记追踪，强制到达本州内目的地后自我隔离14天，连纽约上州的一些郡县和公司机构也开始对纽约市来的人采取同样措施。怪不得他们，疫情面前保命要紧，谁还讲什么同门兄弟的情分呢。

只是“纽约客”这个一直让这里的人们引以为豪、让全世界艳羡的称呼，现在却成了负累。这是纽约人做梦都没想到过的事，可一夜之间也就这样发生了。就像财富、婚姻、友谊、青春和这世上所有看上去坚实可靠的东西一样，瞬间都可能荡然无存。

但人的适应能力往往大过我们自己的想象，这种能力其实有时候有点吓人。比如，要搁以前，我怎么都不会相信自己有一天会过上这种天天下厨的主妇的日子，眼看着粮食减少的速度和水池子里的碗堆起来的速度差不多快，竟然也没有崩溃到厌倦人生的地步。

昨日我老公跟一个朋友打电话，朋友问及我时，他说：“她也快闷死了，又不能游泳，又不能做瑜伽。” 这两件事以前的确在我生活中占了很大的比例，可现在我正琢磨着效仿那个叫Elisha Nochomovitz的法国餐馆工人。人家居家避疫不闲着，花了6个多小时，在自家23英尺长的阳台上跑了场全程马拉松。

还有就是头发，本来我的头发已经有点长却因为太忙一直拖着没剪。突然有一天理发店全都关了门，我从小学6年级开始就没留过长发，现在的发型看上去有点像青城山下白素贞。

一个身穿睡衣、披头散发的人，在阳台上像华子良前辈一样跑了一圈又一圈，这在以前是个多么不可思议的场面啊。但现在别说这个，连把超市买回来的东西拿到阳台上，一样一样用消毒水喷一遍这种让人感觉生不如死的活儿，我也逐渐可以接受了。

其实这世界上哪有什么正常，一切正常都只不过是习以为常。疫情下的家居生活是如此，疫情之外的言谈举止、行为标准和做人的底线也都是如此。从峨冠博带到蓬头垢面的距离就和从善良到冷漠，从温顺到狰狞一样短，人间原本就是这样。

唯有记忆令人唏嘘。刚刚翻看以前的笔记，看到自己在2017年10月20日写的一首诗：

这么好的天气里

实在不应该抱怨什么

那些絮絮叨叨的话

都是留在雨天里说的

这时候最好

就在太阳地儿里呆呆的站着

吃一个冰淇淋

想一些和时间无关的事

然后

闭上眼睛

假装这就是

快乐

我为自己那时候的矫情羞愧难当--其实哪里用得着假装？那些本来就是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