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筱箐
3月26日,阴,36-47华氏度
我捧着它凝视,就像在凝视一个即将远行的朋友的脸。我举起刀,心中涌起壮士断腕般的决绝。这辈子我做梦都没想到,有一天我会对一只洋白菜如此依依不舍。
这种变态的感情首先是因为这是我家最后一只洋白菜,吃了它就必须出门去买趟菜。在纽约市确诊超过2万3000人,死亡365人的今天,买菜就是上战场,能不去还是尽量不去吧。但更重要的是直到这几天不得不宅在家里后我才突然发现,原来一日三餐竟然可以让粮食消失得这么快。
虽然我从小接受过“粒粒皆辛苦”的教育,但在美国生活的20年里,早就把勤俭节约的中华美德丢得一干二净。不是我不小心,只是浪费难以抗拒。
浪费一向是美国主流文化的一部分。新移民初来乍到,生计没有着落的时候,只要放眼垃圾箱,就能在瞠目结舌中心情变得豁然开朗。当年《北京人在纽约》里主角王启明光靠捡就出一个家来,不是吹的。
美国人对食物的浪费更是几乎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根据美国农业部的统计,美国每年生产的食品中有40%最后是被扔掉的。宾州大学农业经济学者今年一月份发布的一份报告也发现,每个美国家庭每年扔掉的食物平均价值2000美元,全美每年被扔掉的食物总价值是2400亿美元。
不过正如一个硬币总有正反面,大家都不在乎粮食,反而使供应给低收入者的免费食品特别丰富。这次疫情开始学校关门以后,纽约市所有学生都能到住家附近的发放点领取免费早午餐。生鲜配送公司FreshDirect前两天也开始跟各区区长办公室合作,在每个区开设两个发放点,向有需要的人发放2000个食品包。
每个食品包的内容如下:
两袋16盎司的大米,两盒16盎司的意大利麵,两罐10-16盎司的罐头豆子,两罐3到5盎司的肉类或鱼类,两罐8到15盎司的罐头蔬菜,四盒2盎司的葡萄乾或水果乾,一盒10到20盎司的燕麦,一盒32盎司的牛奶或奶粉,两个玉米,两个土豆,一个洋葱,一个胡萝卜和两个橘子或苹果。
前天我还接到市政府自动拨号打来的语音电话,通知我如果我是患有基础病的老年人,可以要求市政府送餐到府。
我既不是学生,也不是老人,也还没到食不果腹需要吃救济的地步。但如果我愿意,还可以加入一支理念为先的“白吃团” (freegan)。这是一支靠捡吃的过活的队伍,近几年在美国越来越壮大。他们很多其实是衣食无忧的中产阶级,淘垃圾只是为了跟浪费粮食作斗争。
他们通常在晚上超市快关门的时候行动,收集因为第二天就过期而被超市扔掉的食物。他们在自己的论坛上互相交流心得,像摄影爱好者研讨相机那样研讨从垃圾桶里往外钩东西的得手工具,还常常聚在一起搞个“垃圾宴”,用捡来的东西做一桌子佳肴大宴宾朋。
但这种不愁吃喝的状态还能持续多久,现在已经打上了问号。今天公布的最新数据表明,过去一周美国领取失业金的人数达到了328万,创下历史最高记录,是1982年的次高峰数值的近五倍。纽约市长白思豪在今天的记者会上也说,纽约市的失业人口将会达到50万,对一个800万人口的城市来说,这个数字感觉沉重如山。
如果美国像很多人担心的那样由此进入大萧条,那我们以前只在政治书上读过的”万恶的资本家把牛奶倒进河里”的场面说不定会真的出现在眼前。那将是个多么令人扼腕的场面啊,人们过得捉襟见肘,浪费却比以往更甚。
那样的未来光想想都吓出一身冷汗,不如说回那颗让我依依不舍的洋白菜吧。当我眼一闭心一横,手起刀落,然后拉开垃圾桶的盖子,正想把它零碎的根茎残骸扔进去时,却赫然发现,一整袋还没打开过的面包已经横尸其中。我恨不得像挪威画家孟克的名作《呐喊》里的主角一样托腮尖叫,老公却在旁边一脸无辜的说:“已经过期了。”
我语重心长的对他进行了教育。“你知道孔子吧?他说过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个咱们就不强求了,毕竟我也不怎么会做饭。中国古代还有一个人叫管子,对,他们都是姓‘子’的。管子说,仓廪实而知礼节,这个咱们现在就不强求啦,毕竟仓廪实的日子可能也到头啦。中国古代还有一个人叫朱子,对,他也是姓‘子’的。这个朱子说过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这一点我希望你能做到。相信自己,你可以的。”
要说我老公,虽然对中国文化基本一窍不通,却也称得上是个好学上进的好同志,他显然对这段话进行了认真的思考并做到了举一反三。到了傍晚他跑过向我展示他今天省俭下的东西--一只用过的旧信封。”这个,以后物资紧缺了,还是可以用来装东西的吧?”他说。
看表情,他是认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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